女人轻车熟路，弯都没有多拐一个，从领导的办公室进入交流中心。

　　吴昭娣早已打开门等着母亲到来。看到这个女人出现在自己门口的时候，她的表情很平静：“你还是来了。”
　　女人微微冷笑：“我不来，难道看你在这等死？”
　　吴昭娣没有反驳什么，她紧紧地咬住了下唇。
　　她的冷漠和坚硬，似乎终于有迹可循了。
　　很久没有见面的母亲没有再多说一句话，将她带去了学校旁边的一个小旅馆。两人一进门，母亲就拿出一个瓷瓶，在门口用白色粉末撒出一条线。吴昭娣原以为只是母亲的老招数，为了防止外面的脏东西进来，后来才知道，这个阵，更多地，是不让自己出门。
　　吴昭娣再一次被软禁起来。只不过换了个地方而已。
　　母亲似乎在密谋着什么事情，她的眼角眉梢透露出讯息。
　　吴昭娣的梦中，弟弟变得沉默了。他依旧每晚出现，但是不说话，只是那么远远地看着姐姐。
　　有一夜。吴昭娣忍不住开口主动跟弟弟说话。她问：“你怎么了？”真的像个姐姐一样发自内心去关心他。虽然这一切只能在一片漆黑的梦中发生。
　　“我害怕。”弟弟言简意赅。
　　“你也会怕？你在怕什么？”
　　弟弟沉默许久，说：“我恨你，我恨妈妈。”他深深地望着吴昭娣，眼神里满是怨毒。
　　这样的眼神早已经不足以让吴昭娣觉得害怕。她只是深深地觉得难过和悲哀。

　　逮着机会，吴昭娣问母亲：“那一天我跟同学一起在出租屋讨论事情的时候，有东西上了我的身，是不是你在背后搞鬼？”
　　母亲冷哼一声：“搞鬼？你对咱家究竟了解多少？”
　　“你又要说狐仙那一套？”
　　母亲不理会她的讽刺，继续说着：“你知道我家是世代被诅咒的，只要是女孩，就要把自己的身子借给狐仙。让她能够在人世行善修行。我们不会有自己的人生，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来自她的指引。但是，作为交换，狐仙愿意保佑我们一家平安。当我们家中有人遇到生命危险的时候，狐仙会发出警告。”
　　吴昭娣第一次听到母亲认真告诉自己这些。她略微有些懵。不知道为什么，昨夜弟弟的话忽然重新在脑海中响起。
　　“我恨你，我恨妈妈。”

　　“我不知道你这次卷进的究竟是什么事情。狐仙看不清楚。但你继续走下去，前面艰险万分，这是注定的事情。”母亲直直看着吴招娣。
　　其实是不久之前的事情。小眉在微信上宣布游戏开始。但就只是这一宣战，就引来了如此巨大的一系列变故，此刻自己甚至连自由活动的能力都没有。
　　当时自己得到的警告一定是真实可信的。但是吴昭娣仍旧选择了走到今天这一步。
　　后悔吗？
　　一点也不。
　　这人生，本来就不在自己手上，如果能够走一条不一样的路，就算撞得头破血流又有何妨？
　　母亲看着吴招娣变幻莫测的双眼，知道此刻她心中翻涌。她多少猜到了女儿的答案，但还是问：“如果你愿意，我现在就带你回家。咱们母女走我们原本就该走的路。我受过的所有苦，你再受一遍。然后期盼着，别再生个女儿出来。如果你还是坚持留在这里走你自己的路，我也就拼尽全力，尽我所能保护你不受伤害。”
　　吴昭娣看着母亲的脸。这个女人，像自己一样，行走在人群中会被当做异类。她忽然间就理解了这二十年来母亲对自己的冷漠和距离。二十年的纠葛恩怨，一瞬间冰释。
　　她看到了母亲的痛苦。
　　这个女人，每看到自己的女儿一眼，就会想起自己整个人生那被诅咒的不幸。
　　就会想到，这个自己十月怀胎的骨血，会重新经历一次自己所有的苦难。
　　更多地，其实她恨的是自己。
　　吴昭娣缓缓说：“你承受着这所谓的命运，过得又快乐吗？有时也生不如死吧？既然这样，无论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，我也愿意奋力一搏，看能不能跟命运拼上一拼。”

　　“死也无所谓？”
　　“无所谓。”
　　母亲低下头沉默了很久，然后说：“我知道了。”
　　即使是做好了死的准备，母亲提出的事业仍旧让吴昭娣震惊得一时有些接受不了。
　　母亲向吴昭娣解释了为什么她会每夜做梦梦到弟弟。
　　当他们还牵着手在子宫内准备光临这个世界的时候，弟弟死了。
　　他是怎么死的，将永远是个谜。但是，即将重生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，却忽然在产道内死去，这样的死亡所带来的怨恨浓烈得足以毁灭一个人的灵魂。弟弟没有选择轮回，他把姐姐的身体当做家，住了进去。他带着他那一份冰冷彻骨的黑暗，占据了吴昭娣的一小部分身体。
　　这灵魂如此黑暗，但也带着巨大的力量。

　　母亲说：“你如果想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，你要吃掉你弟弟的灵魂。你要让他变成你，让他真正变成你的一部分。这样你才能有足够的力量前进。”
　　吴昭娣不知道要怎么样“吃掉”一个灵魂。
　　但她隐隐明白了昨夜梦里弟弟反常的言行。
　　是不是有些令人发指。一个死去的孩子。一个在黑暗的梦里独自长大的灵魂。他连孤独的权力都要被剥夺。
　　反抗命运，原来是这么惨烈的事情。
　　母亲说：“虽然你做了不一样的选择，但是诅咒不会就此消失，狐仙还是会来找你，你的身体仍旧会是她的容器。但是有一点你要知道，你已经拥有了你弟弟黑暗的力量，这种时候，再让狐仙上身会发生什么，谁也不知道。”
　　吴昭娣略略沉默，然后说：“我知道了。”
　　母亲叹一口气，不再劝她。

　　一切没有小说电影中描述得那么玄幻。吴昭娣只觉得自己猛然间进入了一种恍然如梦的状态。在这似梦非梦的恍惚之间，她依稀看到了一个极美的女子从母亲的身体里走出来，轻摇缓步走到自己面前。她伸出纤纤玉手，进入自己的身体，拉扯出来一个哭闹着的、黑影一般的小男孩。男孩不断地挣扎着，但是毫无用处。女子面无表情地将他扯碎，揉烂，再重新放回吴昭娣的身体里。然后，那女子捧着吴昭娣的脸端详了一阵，似乎微微叹了口气，摇了摇头，然后幻化成一阵轻烟薄雾，消失在吴昭娣身边。

　　梦醒了。
　　“她呢？”吴昭娣下意识地喊道。
　　“她没有离开。从现在开始，她将永远、永远缠绕在你身边。直到你生出儿子，或者你的女儿接替你的命运。”母亲的声音变得沙哑干枯。
　　吴昭娣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，落下泪来。
　　母亲的生命力仿佛随着狐仙的离开而同时被抽走。
　　她原本乌黑的长发霎时间花白了一半。
　　她饱满的皮肤塌陷下去。皱纹恨恨地刻上她的脸。
　　她原本矍铄的双眼现在只剩疲惫。
　　“我终于……可以歇歇了……”母亲的气息变得很弱。
　　吴昭娣也曾一时心软，想要留下来照顾母亲。但母亲坚决地反对了。这样平凡的愿望，是永远不会在他们家实现的。
　　母亲坚持要自己回东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