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期：2014-11-07 19:59
　　[ 三十五 ]
　　因为很多原因，我不喜欢江南的冬天。
　　灰蒙蒙的，又湿冷，感觉整个人要被冰冻起来。好像某些记忆，刚要被从尘封的边界里挖掘出来，又立刻在一片清冷中无处遁形。
　　我带着疑虑，回到了分别经年的家乡，正踱步走向巷子深处的朱门。我又仿佛变回了自己六岁时的模样，唯一不怎么和谐的，是身后跟着一个恍若没事儿人似的温初墨——他不属于这里。

　　旧巷两边久未搬离的人家难免世俗，保留了一些过去的旧习惯，在那墙体因终年积水而造成的陈腐味之间，藏在一层层晾晒着的花棉袄后的腊味酱香四溢。我吸溜着鼻子，感觉有些不习惯。
　　几次转弯之后，我回到旧宅，朱门早已褪漆，变得暗红，连铜质的门锁都锈得不堪入门，堪堪虚掩，然而上面的环扣却很干净，没有蒙上任何灰尘，似乎就像一直有人住在里面一样。
　　我沉默了一会儿，推门而入，站在四方的天井中央，一言不发。儿时的记忆不断涌现出来，让我有些心塞。
　　出发之前，温初墨和我说的话让我非常在意，虽然没有多少肯定，却足够让人引起非议：
　　“……说吧，你都知道些什么。”

　　“其实我没有特地去调查，只不过是碰巧而已。”
　　“碰巧什么。”
　　“碰巧在一次高层酒会上看见陈安笙，又在休息室里偶然听见他打电话，提及了沪城。你应该知道的……”
　　“陈氏在沪城并没有业务。这么说来的确有些玄机。”
　　“没错，还有一个地址……大概是……下湾区，京开路……98号？”

　　“……”
　　“怎么了初初？”
　　“……那是我家旧宅。”
　　沪城，下湾区，京开路98号。
　　陈安笙怎么会知道我的祖宅地址，又无缘无故和别人在电话里商讨这个话题？
　　“初初。”
　　“哎。”我缓过神来，看见温初墨迈过门槛进了正屋，立刻跟上去，“怎么。”
　　他没说话，只是表情有些凝重又不解，不住打量着四周奇异的摆设。
　　正厅内原本应该有的红木家具还在，只不过都盖上了清一色的白绸缎，还全是面料上好的西湖丝绸。偏西面的案台上，那原本的神位不复存在，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牌位。
　　三角铜炉里插着的香还是新的，像是刚熄灭没多少时辰。
　　“有人最近来过这里。”
　　我抿唇，猛然记起陈安笙头天晚上和我说他去出差。会是……他来过吗，还是，我的父母呢？
　　“这是什么意思？”温初墨拉了我的衣袖，只见屋梁上垂落着的一块黑纱在我看来格外刺目——
　　那是我们家乡的出丧事的标志，谁家死了人，谁家的屋梁就要系黑纱。
　　我已经没办法思考了，死死咬着下唇，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极度恐慌的战栗之中。我几乎就要肯定了有这样不详的预感，可我不愿承认这一切。
　　我被骗了，也许很久，也许永远。
　　全世界都知道真相，除了我像个傻逼一样什么都不清楚。
　　那么多年，我抱着最好的心态苦苦追求一个结果，然而，世事难料，一派都是悲怆和炎凉。也许这不是真的，可又有什么比自己亲眼所见的，还要信得过呢。
　　我感觉自己的喉咙阵阵发干发紧，几乎不能自已，双手依然止不住地颤抖。半个月前，那个声色纵欲的夜里，我做过的梦变得格外清晰。

　　陈安笙，为什么，为什么知道了却不告诉我！亲眼所见，比听闻更让人难以接受啊——
　　仿佛置身于梦境，错综复杂的，一片混沌的梦境。梦里没有任何颜色没有任何人，却有一个低矮的坟。
　　我终于还是跌坐在正厅的中央，蜷缩在绸缎之间，失声痛哭起来，直到被人一秒就揽进怀里。
　　那样柔弱，却歇斯底里。

　　“哭吧，有我在。”男人的声线在这个寒冷的冬季被分外拉长，回旋着，绕出了记忆。
　　***
　　“初初。”温初墨的声音很轻，却将早已干涸了眼泪只是长久陷入极度悲痛的我从臆想中唤醒，“下雪了。”
　　“……”

　　我睁着红肿的眼睛，视线有些飘忽不定，透过一个黑黝黝的头顶，我看到了更加阴沉的天。
　　我正疲软地蜷缩在温初墨的背上，被他稳稳地背着，踏着不厚不薄的积雪，一路往回走。身后的朱门早已看不清楚，而我的视线再一次模糊起来。
　　闭眼，我仿佛又回到十七岁那年，也是一个寒冷的雪天，温初墨背着我走下学校后门外的那个山坡。我那样小心翼翼又理所当然地紧紧环住他的脖子，在他冻得发红的耳边不住地呵气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他的名字，然后自己笑上半天。
　　而今，少年成长为一个男人，因为久经社会磨砺，褪去了青涩不止，难免还沾染了世俗。他的脊背更加宽阔，坚韧，然而却再也嗅不到情动的滋味。
　　“……温初墨。”我唤着他名字，恍若隔世。
　　“哎。”

　　“圣诞快乐……然后……谢谢你。”嗓子沙哑，鼻音浓重，然而一字一句，发自肺腑。这一刻，我知道自己应该卸下所有的防备，找一个肩膀暂时靠一靠。我也很想，和他维持这样和谐的关系直到未来。
　　没有猜忌，无关过去，旧情人最后成了新朋友。
　　“你以后别那么关心我了，不值得。去多陪陪姜之樱吧，她还小，应该被呵护。”我昏沉着脑袋，似乎一秒就要睡去。
　　“……别说傻话。”身下的脊背明显有了僵直的迹象。
　　“初墨，我想我大概会和陈安笙过一辈子……很认真的那一种。”我想了想，停顿着，“唔，你看，这就是我眼下最长远的选择。怎么说呢，感觉和他过日子就像投资，投下的资金越多，回馈越丰厚……所以我没有多余的心思来回应你对我仅存的感觉。”
　　“可我喜欢你……”

　　“这不是。与其说你喜欢我，不如说是还在留恋十一年前简单又清纯的顾安初。现在的我，流俗，势利，又爱慕虚荣，根本就不是你所认为的那样子。你还这样固执？人总会变的。”我叹着气，脑袋昏沉，已经没有那么多的力气再去解释。
　　“……”温初墨陷入了很久的沉默，呼吸极重，好像在做什么艰难的角力，然而无果，“你有多在乎？我是说，陈安笙。”
　　“不知道。但，至少满足妻子所必需尽到的关心义务。”我抖落了头上积攒的雪花，脸色绯红，“作为朋友，你应该祝福我。”
　　“圣诞快乐？”
　　“不，是结婚三周年快乐。”
　　***
　　一路无言，直到我从浅眠中苏醒。
　　当我得知自己已经下了高速，从沪城回到木城的时候，内心有过一瞬间的空洞，立刻被无尽的麻木和伤感所代替。
　　就在几小时前，我背着陈安笙跟着温初墨回到老家，却得知父母已经去世的消息，而现在，我正站在笙园的门口望着灯火通明的别墅迟迟不敢迈进。
　　伤心，无疑。
　　狂喜，无疑。
　　掌心里的手机依然处于关机状态，颓然又沉默。风雪中的笙园处于一种极平静的状态，温馨，自然。
　　我几乎无法克制自己快速跳动的心脏，知道我看见有一抹颀长的黑色身影从门内闪出，愈来愈靠近——
　　陈安笙撑着伞，像是在梦中无数次幻想过的结婚时的场景一样，款步向我走来。那样真切的幸福感几乎要让我痛快到晕厥。
　　我从没有那样渴望与一个人相见，就好像耽误一秒就会立刻死掉。
　　然而近了，我抬头，伞下的人面孔精致，只是唇线抿得紧，清亮的眼仁里，冷峻与疏离愈发清晰。
　　我被这样陌生又叫人难过的深色震惊到了，一时手足无措，刚伸到半空想要捉住他衣襟的手就这样僵直停在半空中。
　　“周年快乐……”
　　话到嘴边，还未来得及说出口，十二点的钟声忧郁又不合时宜地在我和他之间猝然诈降，渺远的，震动着带来心碎。

　　男人优雅地看了看腕表，将手随意地插进裤兜，修长的腿迈进了一步，与我保持着一米的距离，蓦地莞尔。
　　“12月26日零点零三秒。陈太，何必挑在这个时间回来？”
　　他笑容拂面，却奈何判我死刑。